七四年是我到陇川坝的第五个年头。
那几年陇川坝最大的动静莫过于农场改为建设兵团了。喧嚣过后,人们发现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,除了领导层多了一些军人,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,种甘蔗的还种甘蔗,种水稻的继续种水稻,我在丙寅分场水库工地当司务长。
农场的司务长是一个很奇特的角色,主要是做和吃饭有关的事务。陇川坝地处滇西边陲,自然条件相对贫瘠,毕竟农场以农为本,口粮还是有保证的,但菜园子里要有青菜,猪圈要养几头猪,食堂里一日三餐不能太难吃了,称米对帐,伐木当薪,这些都需要筹划和操持。那年月天下并不太平,因此紧靠中缅边境的农场是有武装力量的。按照当地惯例,平日里生产队的武装人员由司务长兼管,这些被称为“武装”的兄弟闲散惯了,想去赶街了打个招呼撂下步枪就走,不管你有什么事也得替他看管着,这是最令人头疼的。忙时上灶做加班饭,抽空抡斧劈柴,和寨子里老百姓打交道,不论傣族、景颇族、汉族都端起甘蔗酒论交,每日忙碌却也充实多彩。
丙寅的水库修了好几年了,雨季里不宜施工,只留下不多的人做些修补维护的事,冬天农闲又逢旱季,分场就从各队抽调劳力大干快上。岁月往复,大坝渐高。毕竟是七十年代了,上马开工的时候,工地上不分昼夜总有几台推土碾压的拖拉机在转,灿烂的阳光下群山环绕中一泊碧水波澜起伏,连成长龙的手推车在坝顶穿梭不息还是有些气势的。
二月里一天夜半时分,高坡上推土机发动的轰鸣声骤然响起,伙房后面猪圈里传出阵阵嚎叫。农场的规矩司务长是要睡在伙房里的,听见早班炊事员的惊呼,我从梦中惊醒,一跃而起披衣跑出伙房。月光下几头猪不知如何竟跑了出来,正哼哼唧唧地围着猪圈打转,心中一凛,这些家伙们跑散了可就麻烦了,不及多想赶上前去围堵。朦胧的夜色里左冲右突,把这些馕糟的夯货哄赶回去已是精疲力竭。清晨,随着推土机的再次发动,猪圈里又骚乱起来。炸过窝的猪跑顺了腿,待我赶到近前,只见两头猪已窜出猪圈,沿着房后的牛车道狂奔而去。心中暗叫不好拔腿紧追,堪堪转过弯路,见那两头猪扭头爬上了路边高高的陡坡。真邪行了,这片陡坡平时连牛都不上,这两头猪居然一股劲地拱了上去。
绕道爬上高坡,我边喘气边想要坏事。山坡上面是一大片甘蔗地,那年总场糖厂的锅炉发生故障停止进原料,成熟的甘蔗在地里全都没有砍倒。甘蔗这东西在收获前才会剥去叶片,眼下在一房多高密密匝匝的甘蔗地里找猪是无法想象的,如果猪们贪吃甘蔗和你玩捉迷藏,无疑是在青纱帐里找游击队。我喘着粗气在地头张望,忽见钻进甘蔗地的猪竟没有停留,从田垄间径直奔了出去,心中一松,前面是一片荒地看你往哪儿跑!没想到中了邪的猪们撒了欢,很快不见了踪影。
见我狼狈不堪地回来,人们围拢上来询问着,我一边布置加固猪圈,一边招呼人手,扒拉几口饭又追出去。
那片被称作“太平洋”的荒地坡谷起伏绵延数里,但好在尚无林木遮挡。晨光中辨认着猪蹄印跟踪寻觅,初时印迹尚清晰可见,渐渐地消失在荒草中。打量去向,这猪是朝着到顺帕寨的方向跑的,眼见寨子遥遥在望,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直闯顺帕寨。
清晨的顺帕寨祥和静谧,晨雾中偶见村民挑水的身影,袅袅炊烟下我们横冲直撞,很快找遍了不大的寨子,但遍寻之下竟毫无踪迹,心中虽然撮火却又无计可施。
陇川坝气候湿热,猪长得很慢,加之当地几乎不产油料作物,伙房里炒菜全靠猪油,这百把斤的猪简直就是宝贝,要是跑了拿什么当家,伤筋动骨啊!
那一段日子里,除了必须要做的事,每天的时间都用来找猪。顺帕寨一带的竹林、沟壑和荒坡上,时时出没着我们彳亍的身影。跑到野外的猪是很难捉的,“猪跑得比狗快”在不同版本的“云南十八怪”中都占有一席,唯一的办法就是像打猎一样用枪放倒。旱季的阳光开始灼人,烦躁的心绪令人疲倦,走路久了肩上的步枪越来越沉,怎么扛也不得劲,最舒适的方法就是把枪顺在身后横挂在肩上,两手搭在枪身的两端。记得电影里国民党的败兵就是这个姿势,想来还真有些道理,如果说有区别,就是枪身上没有栓着抢来的包袱或母鸡。无怪在路上遇到分场的领导时,这位军人不屑地打量了一眼,说,看看你什么样子!心里正没好气,便顶了回去,还顾得上这些!
水库丢猪的消息沸沸扬扬地蔓延开来,熟人见面都不忘问询一下,令人哭笑不得又徒增几分烦恼。
一天,乡邮员老王来送信件,在伙房歇脚时得知猪还没有找到,沉思了一会儿说道,顺帕寨有位姓刘的老倌(当地发音如“乖”,老倌意为老年男子)或许能帮上忙。按老王的说法,刘老倌精于占卜问卦且甚为灵验,帮人寻找走失的人口和牲畜从未失过手。老王特意补充道,一些蒙昧的村民在事后怀疑老倌做过手脚颇找了些麻烦,故而老倌轻易不再出山,“你要找他帮忙可要心诚。”
陇川坝竟有这等奇人!我兴奋起来,得去会会。
如何去拜访这神龙不见首尾的老倌,让我煞费心思。依着听到的老倌的秉性,如果没有合适的引路人贸然前往,十有八九要碰壁,当年杨子荣若不是机缘凑巧打得一匹虎,只怕拜山也非易事。
转机出现在分场马帮的老李现身的时候。那天老李到水库走动,闲谈间忽然想到赶马帮的人走南闯北打尖串寨,长于和五行八作的人交往,道上的事情也或有与闻,不知这件事能否帮着牵线搭桥?不料一问之下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,老李坦言不仅识得刘老倌且甚为熟悉,也许是念及我曾对他的朋友有所关照,这豪爽的汉子对帮忙引见之事一口应承下来。
当天下午,我随着老李到了顺帕寨刘老倌的家。机缘不巧老倌不在,对我们的不期而至,家里的人疑疑惑惑地询问着,确信是熟人后才指点我们在河边找到了看秧田的刘老倌。
初见老倌是在一片嫩绿的秧田边,他正在茅草窝棚旁破篾编筐。这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,一身土布衣裤,头戴当地老年人常用的称作头套的黑线帽子,高瘦的身材在当地是少见的,皮肤黝黑而粗糙,神态沧桑。见到陌生人刘老倌显然有些戒备,言来语去只道些家常。几根毛烟一卷,气氛逐渐融洽起来,刘老倌谈兴渐浓,话锋飞扬,间或忆起在腾冲抗日杀鬼子的往事。老李果然是仗义之人,趁兴提到水库的司务长有事相求。水库地处老百姓上山砍柴的要道,老倌当不陌生,当地的人也都知道司务长是个管实务的,在农场算得是个小官。没想到眼前的后生还有点儿身份,老倌闻言似感突兀,停住了话头,灵动的眼神渐渐收敛,扫过来的目光透出掂量和探询。
说罢正题,刘老倌没有接茬,大概在盘算这事的分量。见他神情不定,我赶紧表示京城的人光明磊落恩怨分明,决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,何况遇到难事了,请大爹多帮忙。刘老倌仍不做声,好一会儿才轻轻嘟囔了一阵,缓缓抬手伸进头套捋着发际,慢慢地问了一声:“你的猪是哪天跑的?”我如实回答着,见老倌似在不经意中摸索着从头套里取出一样物件。来之前我曾询问过老李,这老倌是怎么算的?老李说他有一块银元大小骨质的牌子,上面横横竖竖刻有方格,格子里标着不同的符号,老倌便据此推算。眼见刘老倌将骨牌拿在手中,我好奇心大起,有意偷窥一下这神奇的物件,但想到江湖上“宁让一寸金,不露一句春”的古训,便强忍了下来。
刘老倌凝视着抠在手心里的骨牌,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,开言问道:“你跑的猪是两头?”我答应着,心想我已经说过了。“你的猪是迎着太阳跑的?”我寻思着从甘蔗地出来正对着东方,一路追到顺帕寨就没改变方向,便随口应承着:“嗯!”“这两头猪一头是牙猪(当地对公猪的叫法),一头是母猪?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问:“牙猪性子烈一些跑在前面,母猪在后?”随后的话让我一激灵:“这两头是黑猪,牙猪的脑门上有一个白星(即有一撮白毛),母猪的尾巴梢是一撮白毛,可是?”我边答应着边想,莫非老倌遇到过?刘老倌续道:“你这两头猪跑远了,现在在扎多寨附近。”扎多寨?不对呀,猪是朝东方跑的,扎多寨在北边啊,请再看一下。老倌沉下脸:“就在扎多寨。”可能觉得口气有点儿生硬,继而缓缓地说:“这两头猪白天在野地里,晚上靠寨子躲露水。你要快点找,已经有人在打猪的主意了。”这句话引起我的注意,扎多寨的人偷鸡摸狗一向名声不太好,若是真如刘老倌所说,那会是一件麻烦事。于是赶紧问道:“我们怎么去找呢?”刘老倌问准了阴历的日期细细推算了一番,说:“你明天不要动后天去,天不亮动身,太阳出山时到扎多,去的人数要双不要单。”“是不是要动枪?”老倌没再说什么,微微点点头。
回到水库,嫡系们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结果,随即一阵哗然。医生小熊最为兴奋:“到陇川坝这么些年了,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,我跟你去,到要看个究竟!”小熊在这一带是号人物,因医术甚好口碑远播,连附近寨子的老百姓都时时上门求治,为人古道热肠见闻甚广,连他都感兴趣的事,看来不做是不行了。
到了这一天,半夜忽然下起雨来。凌晨未到,小熊、菜地的老康和武装小尹聚到伙房商议行程。窗外的雨时紧时疏,雨水打在房顶的草片上刷刷作响,去还是不去?又是小熊帮大家下了决心,不就是冒点儿雨吗,到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。
快到扎多寨时雨停了,东方的薄雾渐渐散去透出初升的日光。一行人精神一振,简单商量了一下,兵分两路向寨子包抄过去,不顾泥泞里里外外寻找起来。扎多是从山上迁下来的寨子,休养生息时日尚短的缘故吧,四周光秃秃的,不像通常寨子那样簇拥环绕着树木和竹林,鸡鸣犬吠声也不如其他寨子多。扎多寨的老百姓比较懒,天光时分尚未出户,但扫兴的是一通搜寻竟毫无结果,村民对我们的询问均摇头作答。见鬼了,也不知是谁见鬼了。
祸不单行,几天后的清晨,随着猪圈里一阵骚动,两头猪又窜了出来。重获自由的猪们肆无忌惮,眼瞅着又沿着牛车道不停蹄地远去。拼命追了一段路,眼见着消失在视线中,辨认之下,竟然又是往顺帕寨方向去了!心中一动,回来叫上小尹,直扑顺帕。
这次运气不错,在刘老倌的家里找到了他。老倌正在家中蒸酒,见到我一脸晦气微微一怔,轻声问:“没有找到?”我定定神,直言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,“这不又跑了两头猪,麻烦大爹再帮帮忙。”见我们两腿露水,老倌拎过草墩子摆手让座。围坐在火塘边,老倌细细询问着,又如上次那样舞弄了一番,沉声说:“这次没有跑远,就在丙寅寨子后面,你可以去看看。”片刻又道:“如果没找到,至迟到傍晚便会得到消息。”见他气定神闲如此沉稳,我忽有所思,追问道:“大爹,上次那两头猪是在扎多寨吗?”刘老倌埋头细推一遍,点头作答:“肯定在那里。”
丙寅寨离顺帕不远,但寨子后面竹林繁茂沟壑连连,地势甚是复杂。我拉着小尹爬高下低遍寻不见,疲惫不堪地回到水库。一连丢了四头猪损失惨重,心中十分无趣又难对人言。
约莫下午四、五点钟的时候,忽然接到分场养猪场的电话,说他们的圈里多了两头猪,听说水库丢过,要不要去认认?居然有这等好事,大喜之下立刻安排人过去,临行前切切叮嘱,只要差不多大小弄回来再说!
傍晚时分,手扶拖拉机咆哮着回来了。远远地就听见欢呼声,再看到拖拉机手老孙的笑脸,我知道大功告成了。细想之下,这两头猪原是作为架子猪从养猪场调来的,如今熟门熟路地跑回去也确有可能。忽然意识到,养猪场也在丙寅寨后面,虽然远一些可方向是不错的,如此看来刘老倌还真有些门道。想到这里不由地信心大增,扎多寨,扎多寨,老子认准你了。
一天下午,我和小熊出去寻觅一番无果而返,归途中兀自烦闷。小熊突然停住脚步,猛一击掌:“我怎么把他给忘了,走!”不由分说,拉着我拐上到弄果寨的岔路,“我带你去找一个人!”
弄果是个大寨子,居住的基本是傣族,寨子里榕树高大成荫,茂竹凤尾森森,芭蕉摇曳木瓜成行,竹篱茅舍满眼浓绿。踏在布满青苔的小路上,小熊谈起了要找的人。此人姓李,是弄果寨不多的汉族人,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,吃喝嫖赌无所不沾,且和社会底层人士过从甚密。惟其如此,他是县里公安局的一个眼线,曾协助破过一些案件。但他的这一身份十分隐秘知者极少,小熊给他治过病因此了解底细,“我们何不借助他来打探消息?”
小熊的一番话令人振奋不已,陇川坝果然藏龙卧虎。
老李在家中迎接了我们,这年约四旬的瘦小汉子面容猥琐,慢慢地削着刚摘下的黄瓜递过来,轻声和小熊闲聊着,偶尔抬起眼皮打量一下我,目光狡黠而游移。小熊何等精明,表明来意后加重语气说:“司务长,自己人!”老李似乎踏实些,静静地听着时而点点头,说道:“扎多寨的人不好啊。”
这天外出归来,远远地就看见小熊在伙房前面转悠,赶紧迎上去,果然是在等我。小熊急切地说:“弄果寨老李下午来过了。”“有消息吗?”小熊是急性子,一股脑地说清了情况。原来那天我们走后老李就去了扎多,从他那伙儿抽大烟的朋友中打听出那两头猪确实被寨子里的人捉了,由于我们追得紧,一时还没敢宰杀藏在洞子里,只是洞子的位置还不清楚,需要慢慢去问。小熊看看我说:“老李提了个条件,猪找回来后,要个猪头和五块钱。”“答应了吗?”“你没在家,我替你做主了。”
真是柳暗花明!我一边说:“小熊,你做主做得好!”一边暗想,只要搞清藏猪的所在,我就能把水库一百多知青拉出去围了寨子,不信搜不出来!赶紧找来菜地的老康,嘱咐他隔三差五要背枪到扎多寨转一圈,敲山震虎防止意外,等待动手的时机。
四月底,场部召集部分北京知青开会,告诉大家将有机会被抽调回京当教师。这真是天大的好事,屯垦戍边五年了,谁不想回家啊!随后几天的面谈、体检一环接一环,扎多寨的事早丢到了脑后。
那是一个傍晚,我从场部回来,夕阳西下已是乌鹊归巢时分,寂寥的路上意外遇到弄果寨的老李。见他风尘仆仆背着个孩子,便问道:“去哪里啊?”老李站住脚步喃喃答道:“儿子病了许久,带他到农场医院看看。”老李有些腼腆,略带歉意地说:“司务长,你的事让孩子耽搁了,等儿子的病好了,我一定给你办。”
暮色苍茫,凉风瑟瑟,望着他踽踽远去的背影,我心中怅然若失。
三天后,我接到场部集中返京的通知,离开了丙寅,离开了魂牵梦绕的陇川坝。
庚寅正月